建章台上的大殿内温暖如春,虞恂的背后却渗出了一层冷汗。他抬起头,但见虞珩端坐于陛阶之上,面上八风不动,只在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那个人对他来说,从来都只是君王,而不是一位父亲。
这一点,他很早就看清楚了。
虞恂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。为什么要听了阿舅的话,借着酒意挑衅虞恪,借此试探陛下的态度?
虞恪在阿舅口中,明明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,反应并不该如此迅速才是。
他握着手中的杯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只觉得整个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,都似在看他的笑话。
晚宴上的菜也不过尔尔。看着种类繁多,可是做法简单的得很,只有煮,炖,煎,烤四样,比起墨公子平日所用的,味道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。
今日是腊八家宴,殿上的人多数都是他的血亲,可是呈上来已经温凉的腊八粥,却暖不了他的心。
案几之前,忽然就落下了一片阴影。墨公子抬眸看时,就见到七皇子虞恂正紧锁眉头望着自己,嘴角紧抿,目中一片阴翳。
他预见到今夜的宴上可能会受到刁难,但没想到那人会是虞恂。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加愚蠢一些。
修长的玉色手指拈起了犀角杯,墨公子面上漾着淡淡的笑意:“虞楚见过七殿下。”
虞恂不喜欢他的笑容。从头到尾,他就没将眼前这个人放在眼中。
戾太子的遗孙又如何,陛下从来都没有宽宥他与生俱来的罪过,也没有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玉牒,就算破例出席了今日的家宴,也并不代表什么。
可是方才自己受到的羞辱,必须要在其他地方找回来。眼下这大殿之中,也只有虞楚一个人,最为合适。
无论他受到何等羞辱,在座之人都只会乐见其成,不可能会为他说一句话。
包括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在内。当年如同疾风扫落叶一般无情狠厉,连尚在稚龄的两个曾孙都格杀不论,没道理对剩下的遗腹孽种就网开一面。
陛下应该只是想要借此看一看,当年的戾太子一党的余孽,是否还有残存,以便一体收网。
所以自己就算是对他做了点什么,也会是帮了父皇的忙,足以挽回今晚在他心中扣的分数。
他心中想得明白,回身自紧随着他的小侍手中取过酒壶,就那么当着整殿人的面,直接浇到了墨公子的头上。
今夜的酒水,一色都是宫廷御制的桂华浓。琥珀色的酒水淅淅沥沥,顺着墨色的发淌落下去,浇湿了如玉的眉眼鼻稍,又沿着苍白的脖颈渗入衣襟。
深青色的麻衣吃了酒水,变为浓重的黑蓝色。
虞恂的声音响起:“我知道你。大逆罪人之后,竟敢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建章台,将我大豫皇家威严,置于何地?”
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。
虞烜的唇边噙着冷笑,只把这当成宴间一个小小的插曲,完全没有放在心上。
虞恪与虞申也一样。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虞恂再不成器,也是金尊玉贵的七皇子,跟这方从市井之中回来的虞楚根本不可相提并论。
他若是识趣懂事,默默地忍气吞声也就罢了,如若不然,那么陛下也未必再能容得下他。
侍奉在帝王身侧的聂希偷偷地瞄了虞珩一眼,只见圣颜并无半分异色,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。
帝心难测,便是他这等多年常伴殿前的近侍,也依然难以揣度。
众目睽睽之下,墨公子微微仰着头,闭上了眼睛,唇角微张,将滑入口中的酒水悉数咽下。
等到整壶桂华浓全部倾完,他方才睁开眼睛,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,并无半分愠色。
“谢七殿下赐酒。”墨公子的声音清冷如雪山冰泉,大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他并没有擦拭满面的酒液,就那么顶着一头湿发站起身来,自案几旁穿过了虞恂的身侧,行至大殿中央,玉山倾倒,深深地拜伏于地:
“罪人自知身份低贱,原不配登入这皇室贵地,想来是接我的人假传了陛下意旨,方才造成了误会。”
他说到这里,不论是虞恂还是殿中其他人,都愣住了。
谁都没有想到,让虞楚出席腊八家宴,竟然是陛下的意思。
但是怎么可能啊,陛下日理万机,从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。他们原以为,这不过是尚仪局忙中出错,又或者是因着前次陛下召见虞楚,所以会错了意,方才把这个人添了进来。
可若真的是陛下亲自添的人,那么就必有深意,贸然以此事发难的虞恂,就有些头晕目眩。
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。便是到了此刻,他也依然觉得,自己的判断并无错误。
他转身再次望向自己的父皇,却见他依然面无表情,深邃幽暗的目光中无悲无喜。
只是站在他身边的聂希却缓缓地冲他点了点头。
这就是承认,此事确实出自陛下的圣断。
虞恂的大脑空前运转起来。不知者不罪,他是皇子,便是冤枉了寻常大臣,最多也不过道歉了事,何况眼前这位不过是个罪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