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延西域,余山省,白增城。
西域本属方黍国,国土虽小、国力却不弱,三番五次进犯大延,彼时大延西方山高路远、地广人稀,一度曾被方黍蚕食十余座大城。
近百年前,洪家前两任家主洪堤一杆长枪、携三千重骑十万精兵,不仅打退了方黍大军,更是一路杀入其都,将其国王斩杀于王座,又随意选了位听话的王子,立为新王。
从此,方黍国便成为大延附属,兵马全解、仅留王宫近卫,每年上供巨额财富。
此后不到二十年,方黍国力衰微,傀儡国王积郁成疾、病死,其二十年里未曾留下一儿半女,方黍国陷入内战,大延再次派兵介入。
这一次后,方黍国国再不国,它被分裂成了两个省,一为余山省、二为西朔省,从此并入大延,二省并称西域。
此时,余山省、白增城一间小屋中,正传来歇斯底里的喊叫。
“你不是要赎罪吗?!”
这声音来自一个干瘦男人,他对着盘坐在几步外、面色平静的年轻人吼道:“那你就去将我所有仇人杀了啊!杀人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?!”
吴厌双手放在膝上,正襟危坐,淡然道:“我不杀人了。”
“你不杀人,你来赎什么罪?!”
干瘦男人快崩溃了,他双手十指在本就不多的稀疏头发上抓着,两眼都是血丝:“你们细雨阁杀了我全家,全家!现在你要赎罪、又不帮我杀人,你来做什么?!你还不如不来!”
吴厌却仍只是摇了摇头,平静道:“不杀人。”
不远处,朱梅抓着一把葡萄干,美美地吃着,一双大眼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打转。
这种场面,她早就见过不知多少回了。
这几个月来,吴厌带着她一路赎罪,碰到过太多这种事。
细雨阁出任务,自然是因为有人下单。
下单原因或许千奇百恨,仇杀、情杀、利杀……但无论如何,只要任务完成,那么被杀者的亲朋,自然便新生了一桩仇。
冤冤相报,便是此意。
仇冤,自然要以仇冤去报,因此吴厌寻上门时,对方大多都会要求他去将仇人杀死。
可是……他已经不再杀人了。
每到一个地方,吴厌会先按傅青舟的要求,看看对方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。
当确定对方是好人后,他便会找上门,问三个问题。
那些被我杀死的人,他们死后你是怎样想的?你受到了怎样的伤害?究竟要怎样,才能补偿你的伤痛?
这也是当初幽狱中,傅青舟提的三个问题。
接下来,吴厌与朱梅往往便要听一个故事。
例如眼前这个干瘦男人——他全家都被细雨阁杀死,而他活下来的原因,也很简单。
当时他的仇家,要他尝尝亲朋尽丧的痛苦,因此故意要求留他一命。
他哭诉了快两个时辰,将自己与仇家的故事翻来覆去说了很久,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——杀了仇家。
接着,便听见吴厌说:“不杀。”
后来,都是怎么解决的来着?
朱梅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,忽然目光被桌上一块烤馕吸引,立即放弃了思考,伸手抓起便往嘴里塞去。
“为什么,你为什么不杀……”
干瘦男人本已哭干的眼睛里再次淌出泪水:“你不杀,你来做什么?我原本都忘了,我都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,也开了自己的店,无非就是、就是做梦时,会、会……你为什么要来……”
“杀仇人,没用。”吴厌语气依然稳定,稳定得像一潭永远不会波动的水:“我试过。”
干瘦男人没有接话,哭得一抽一抽。
“刚开始,我帮他们报仇,杀人。”
吴厌继续道:“见到仇人尸身人头,他们确实很开心,手舞足蹈,但没过多久,他们就死了。”
干瘦男人闻言,下意识止住了哭声,一怔:“死了?又被仇家的朋友杀了?”
“没。”
吴厌淡淡道:“自己死的。”
“自杀?”干瘦男人又问。
吴厌却仍是摇头:“没有自杀,就是活不下去了。”
干瘦男人瞪大了眼,眼角还是未干的泪痕,一脸疑惑懵懂。
“我也不懂。”吴厌平静道:“杀死他们的仇人后,他们过得反而不如从前了,人没了精气神、做事没了念想,一个个变得恍恍惚惚。”
“有人天天去庙里磕头,饭也不吃了、觉也不睡了,最后上山时自己从阶梯上滚了下去,摔死。”
“有人成天抱着家人灵牌说话,又哭又笑,最后反而发了疯,自己走进河里淹死。”
“还有人,做饭时走了神,将老鼠药洒进了锅中,把自己毒死了。”
他歪了歪头:“这应算不得自杀。”
干瘦男人完全懵了。
半晌后,他才涩声问道:“都、都死了?没一个活的?”
“也有。”吴厌点头:“至少在我离开时,没死,但也活得不好。”
“为什么?”干瘦男人一脸迷茫:“明明报了仇,为何反而活得不好?”
吴厌摇头,他显然也不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