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与铃音,原来柔和得好似一阵清风。
唯有张仪,才刚抬手,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!
先前与望帝对战都堪称毫发无损的人,这时居然全无预兆吐了口血,翻掌一看,掌心顺着掌纹裂开道道伤痕,最深处几能见骨。
可他心中,竟无多少激烈的情绪,只是望向剑阁内那尊眉目威仪的造像,眸底浮现由衷的敬佩。
阴霾的层云被驱散,在这日月同辉的照耀下,这道从剑阁檐下响起的铃音,已经从这一座险峻的雄关,越过蜀地巍峨的群山,掠向凉州雄浑的戈壁、中州无际的平原,抵达夷州人迹罕至的清溪,在惊飞了齐州岱岳的归鸟后,与瀛洲岛屿上那拍岸的浪涛声汇聚在一起,回荡不绝……
神都城外,一道正欲往蜀州方向而来的道人身影,骤然停下,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阴沉至极;神都城内,陆氏那一座倒悬山上,却有人近乎癫狂地大笑:“来了,来了!”
剑阁金铃,只为一人而响,一响便是千日!
有人说,金铃将会挑选出武皇的传人。
自被铸造至今,它已在这一座剑阁禁受了三百年雨打风吹,甚至被岁月掩埋了形状,然而从来没有过半点动静。太久了,久到所有人都以为,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,一个荒谬的无稽之谈。
可现在……
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,几乎忘了言语。
但同时,也有巨大的困惑,从他们心底升起:为谁,是为了谁?
无数猜测的目光,在剑顶上下交织。
周满也停下了脚步,只觉这回荡的铃响似曾相识,待得回头望去,才看见那枚金铃,于是一怔,下意识想:王杀竟也来了么?
她游目朝四面看去。
虽然从未见过,可一张张人脸,一道道身影,或陌生或熟悉,却是谁也不像王杀。
直到高处,望帝俯身从积雨的泥污里,将那半支断箭拾起,轻叹一声:“是周满……”
苍老的声音藏着欣慰,又带着难解的复杂。
全场闻言,顿时一静,继而爆发出哗然的喧响,无数道或释怀或震骇的目光全部汇聚而来,投到周满身上。
可这一刻,她的反应,却似乎比所有人都慢。
脑海中塞了一团迷雾,周满茫然地念了一声:“我?”
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,剑阁中那一尊威仪造像的头顶,日月辉光骤然暗了下去,但从门外吹来的清风却拂过造像掌中供奉的那一朵含苞牡丹。
忽然间,远处山巅的积雪融化了。
潺潺的溪水,顺着山涧流去,经冬的枯枝上抽出新芽。
在这道来自三百年前的霸道意志之下,天光重新显露,春气荡满乾坤!
田间耕作的农夫,惊诧地抬头,看着如酥细雨降下;林中砍柴的樵者,擦去头上的汗水,便见杜鹃开满了山麓;江头行船的渔人,才刚抛下一网,隔水的岸上,已一片青绿……
天地由冬而春,不过转瞬!
凡其意志到处,邪祟退尽,群芳竞放,似乎要将这世间最盛最美之景捧出,献给一人!
不知多少修士,为这一幕失了魂魄。
望帝见了,面上只浮出淡淡的怀念。
张仪也寂然无言。
下方的镜花夫人,却是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朵跟着盛放的牡丹,面容微微扭曲,目中一片屈辱与大恨!可更多的,竟是某种深深铭刻在骨血中的恐惧。
唯有王恕与金不换,对周遭的这一切变化并不关切,只是带着担忧,看向周满。
玄衣上浸透的鲜血,混着雨水涓滴落下,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可她脸上,竟是一种不知是悲是喜的神情。
没有人知道,她此时想起的,是前世——
在拿起倦天弓、走出武皇陵寝的那一刻,剑阁的金铃也如今日一般,回荡在天地之间。
彼时,何曾没想过,或许是为自己?
可凭什么?
比起那位名满天下的神都公子,她实不算有什么显赫的出身。名为周满,却从来残缺。想要的从来不曾得到,原有的也常常失去,仿佛一切都需要她去争、去抢。光是辛苦地活在这个尘世,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
汲汲营营,一介凡心凡骨的无名之辈!
她怎么敢想,那是为了自己?
可原来,流过的血,忍过的泪,一切的挣扎与苦痛,纵使永远不能为人所知,也终究会有得到回响……
周满,这一次,你可听见?
她仰起头来,望着那枚金铃,千愁百感一齐涌来,堆在心头,想要笑,却只一颗泪从眼底滚下。
大愿得偿,原来并非满怀激烈,只是空空落落……
她终究还是笑了一声,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处于何地般,独自转身。
不知是谁轻声问:“比试,剑首?”
周满只答:“本也不是我赢……”
没人知道,她已经赢了最重要的那一场。
剑壁前那刻着她名姓的大剑,于是黯淡沉落。
可周满没有回头看上一眼。
满目春山如黛,所有人在静寂里望着她,独下剑台,一任落花成雪,堆满肩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