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云臻美滋滋地回了城,入坊门时已近黄昏。
他正盘算着何时再去青霞山,忽听前方如意酒楼中传来喧哗之声。顾云臻下意识收了收缰绳,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人被几名伙计从酒楼内推搡出来,那人连连哀告,却仍被推得趔趄不已,滚到了街面上。所幸玄燕反应敏捷,腾跃开来,才没有被撞到。
顾云臻连忙勒住马,只见那人是名身形高大的汉子,头发凌乱,看不清面容。他爬起来,又扑到酒楼门前,低声下气地哀求:“各位就当行行好……”
一名伙伴上前“呸”地唾道:“掌柜见你们可怜,施舍了几回,你就当我们欠你的不成?你有手有脚的,天天来要饭,还要不要脸?”说罢,捋起袖子便要揍人。
那汉子只得再后退几步,险些撞到了玄燕。抬头间他看清了顾云臻的相貌,愣了一下,神色剧变,低着头便往西边跑了。
就是这一照面,顾云臻也看清了他的容貌,依稀觉得有些面熟。他回忆了片刻,面色大变,急忙追了上去。
那汉子跑得极快,回头间见顾云臻策马追了上来,便闪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。顾云臻只得下马,施展轻功追了上去,边追边叫道:“阿全叔!”
那汉子却跑得更急了。二人一前一后,从城东追到城西,顾云臻自服了那蛇胆后真气充盈,跑了这么久仍步履如飞,那汉子却有些撑不住了。待跑进一条死胡同,他逃无可逃,急得原地兜了几圈,背对着顾云臻,颤声道:“小侯爷,你别过来!你若是过来我就死在这里!”
顾云臻再未料到爹的牙卫竟会落到如此田地。他记得这人叫韩全,当年骁勇非凡,经常奉顾显之命从边疆往京都送信。顾云臻对此人印象深刻,纵使数年未见,他已是满面风霜,还是认了出来。
他忙说道:“阿全叔,今日既然让我见着您了,不可能不理的。”
韩全呜咽数声,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。顾云臻走近几步,轻声道:“阿全叔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韩全站了起来,满面羞惭,哽咽道:“小侯爷,您随我来。”
他领着顾云臻穿街过巷,走到城西贫民聚居之地,这里房屋破旧低矮,街道腌臢不堪。顾云臻随着他走进一条颓败的小巷子,巷弄幽深,两边的屋檐矮得压到了头顶,巷子尽头是几间破破烂烂的屋子,屋子里四壁萧然,只东面有一土炕,炕上躺了十来个人,见二人进来,有的“忽啦”坐了起来,有的依旧躺着不停□□。
韩全道:“大伙儿来见见小侯爷。”
众人齐声惊呼,皆要下炕行礼,奈何他们有的折了胳膊,有的断了腿,皆行动不便。顾云臻忙上前温言安抚,见到这些人的凄惨景象,他心中大震,回头问韩全道:“阿全叔,究竟怎么回事?我曾向小叔叔问起过您,他说您年纪到了,要回原籍,便发了安家费用给您,让您回乡了。”
韩全颊边肌肉剧烈扭曲,过得许久,才自齿间迸出一句阴森森的话。
“原来公子竟是这般对小侯爷说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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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作院根据古籍记载,新近研究出了用于行军作战的地形模型,以沙土堆成高山丘陵、江河大海,指画形势,十分便利。顾宣这日领着顾十三去观摩,申时方才回府。进了俯仰轩,他盘算着要找些工匠依样画葫芦,将横山的沙盘也堆出来,想得兴起,摊开宣纸,依记忆勾画着横山地形。直到窗外的脉脉斜晖逐渐黯淡下去,他方才放下笔,换了便服,往瑞雪堂去。
连绵春雨之后的回暖天湿闷不堪,顾夫人的湿痹之症又犯了。她刚服过寄风草熬成的药汤,正闭目养神,见到顾宣十分欣喜,连声唤丫环将自己亲手熬制的川贝雪梨膏端上来,温声道:“这个清心润肺,能止夜咳,你赶紧吃了。”
顾宣微微怔了怔,端过川贝雪梨膏,用汤匙舀了一勺,慢慢送入口中。这膏带着几分清甜滑润,自喉间沁入心脾,顾宣静静地品着,抬头间见顾夫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。他眼神一闪,借着接过丫环们手中的湿巾将头转了开去。
顾夫人于心底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,她缓缓站起来,忽觉头晕目眩,身形轻轻地摇晃了两下,丫环们不及反应,顾宣已丢下碗,抢上前去一把将她扶住。
“大嫂!”
顾夫人只觉得这声呼唤似穿透了重重光阴而来,她努力撑开眼皮,顾宣焦灼的神色在她眼前晃动,她心中一酸,微弱地叹了声:“阿宣,你不必……”
然而此时丫环们都围了过来,顾宣松开手,迅速退开几步,看着众婢将顾夫人扶入内室,在原地默然站立了许久,才转身离开。
刚走出瑞雪堂,便见顾云臻大踏步由长廊尽头冲过来。他的黑色靴子上满是泥泞,眉头紧锁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直冲冲地往前走。待到近前才发现负手而立的顾宣,他吓了一跳,退后两步,低低地叫了声:“小叔叔。”
顾宣淡淡道:“去哪里了?”
顾云臻沉默须臾,闷声道:“跑马去了。”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