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府西面有一小湖,湖中央有座水榭,与岸边并无九曲回廊相连,平日里需荡舟而往。只有与顾府有渊源的人才知道,这方小湖乃是依据远在千里之外的熙州帅府内平澜池的样式建造的。
水榭中,顾宣姿态优雅地将泉水烧开,用头水烫了杯子,又将浅碧色的茶水注入杯中,让淡淡的茶香缭于鼻际,微喟道:“今年江南雨水足,养得这茶叶不错。”
苏理廷盯着他看了很久,想着这么年轻清俊的皮囊下却有着如此老辣的一颗心,不禁恨得牙痒痒的,但眼下授人以柄,只得叹道:“年轻时候的荒唐事,不提也罢。顾侯,不知你手持这份东西,意欲何为呢?”
“苏相放心,顾某别无他意。只要十三无恙,再劳烦苏相在圣上面前替顾家多多周旋,请其不再苦苦相逼。那么沈世诚的这封遗书,我一定会收得妥妥当当。”
苏理廷低头不语,半晌才抬起头来,冷冷道:“果报成熟时,求避终难脱。不思议业力,虽远必相牵。也罢,苏某自己作的孽,如今也只好自作自受了。”
“哦?那苏相的意思是……”
苏理廷盯着顾宣,神情幽晦:“敢问顾侯,可相信佛家因果业报之说?”
顾宣一愣,旋即微笑道:“顾某枪下亡魂无数,这辈子恐怕是不会有立地成佛的机会了。苏相修的是孔孟治国齐家之道,难道还信这个?”
苏理廷叹了口气,道:“我原是不信的,但当顾侯拿出这东西时,便不得不信了。这人啊,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,即便是逃得一时,也逃不了一世。苏某如此,顾侯也是如此,便是……”
他忽顿住了话语,站起身来,走到水榭的大直棂窗边。初夏的凉风将水榭四周挂着的纱幔吹得高高扬起,苏理廷站在纱缦下,静静地眺望着远处,并不急着开口。
顾宣也不着急,又倒了一盏茶,慢条斯理地喝着。
水榭四周沿着曲槛栽着几丛牡丹,眼下天气已有些热,曾经茂盛的牡丹也快落尽了,一阵风吹过,就听到“啪”的一声花瓣落地的声音。
苏理廷的目光凝在凋谢的牡丹花上,叹道:“花开花落、极盛而衰,世上万事万物莫不如此。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勘破?我想当年明永兄也知道‘君子之泽、五世而斩’的道理,偏偏他也勘不破、看不开,所以即使知道西路军已病入膏肓,需要刮骨疗毒、壮士断腕才能革弊前行,但他还是没有这种勇气。”
顾宣听他忽然提起了过世的大哥顾显,不由狐疑地抬起眼眸。
苏理廷回到案几前坐下,慢悠悠地喝了口茶,淡淡一笑,道:“顾侯,沈世诚的遗书中只说了琵琶川被灭族,他们兄妹想复仇,所以才找上苏某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琵琶川也是横山三十六寨中的一部,他们的祖先和你们顾家的祖先是订立过‘铁券之盟’的。他们被石家联合顾六给灭了,为何不去找顾老侯爷申冤,反而要找上苏某,干下那等滔天大案呢?”
说罢,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,顺着案几慢慢地推了过来:“苏某投桃报李,请顾侯过目。”
顾宣抽出信函,低头一看,不禁瞳孔收缩,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。
苏理廷淡淡一笑:“这件事,明永兄也知道。”
顾宣沉默良久,涩声开口:“原来如此……”他还为这惊天的秘密所震撼,轻声道,“所以大哥和太师才联手压下了此案,也正因为此,沈氏兄妹才找上了令公。”
苏理廷唇角微勾,慢慢地饮了口茶,悠悠道:“说起来,苏某十分佩服顾侯。你比你大哥有远见,也更有魄力,敢以猛药去苛、以重典治乱,对西路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整肃。但苏某想劝顾侯一句,因果业报,冥冥之中自有定数,顾氏传爵袭紫已有百余年,有些事,非人力可以挽回的。”
顾宣低头看着手中那封透着些赫黄色、显然已经年代久远的信函,许久都没有吭声。
良久,他抬起头来,冷笑道:“那便如何?终究我们还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,谁也别想独自脱身。”
“是啊,没想到最终我们都落到对方毂中。”苏理廷怅然一叹,道,“既然都不想抱着死在一块,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。顾侯,你要苏某在圣上面前替你周旋,但眼前局势,已不是苏某一句劝便能解决得了的,你要圣上罢手,圣上又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反出京都?即便是顾侯真的拿着那封遗书进宫,圣上盛怒之下斩了苏某全族,那也无济于事。”
顾宣缓缓道:“那苏相的意思是——”
苏理廷道:“相信顾侯看得明白,长庆以来,各路帅府拥兵自重,朝廷寝食难安,迟早要削夺各路兵权。西路军乃天下各军之首,所以圣上才拿顾氏开刀。只是现在一击不中,反而引起了其余几路帅府的警惕,圣上也是骑虎难下。咱们得给圣上一个台阶,一个足以安抚各方的借口,来维持原状。只要能有几年缓冲的时间,以后的局势,谁又能说得清呢?”
顾宣眼神闪动:“哦,什么借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