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人是个干瘦的小老头,毡斗笠,厚棉鞋,领口捂得严严实实。佝偻的身板裹着一件掉毛的裘袍,活像一棵树皮枯死的歪脖子树。 “掌柜的,没打烊吧?” 老头一张嘴,嘶唳嗓音直剌耳朵。 “没,没。” 剔骨刀往后腰一别,路左用湿布擦了擦手,脸上热情洋溢。 “客官快请坐,来点什么?您来得凑巧,店里新宰得一头黄牛,花糕一般好肥肉。” “咳咳~先筛三角热酒,暖暖我这把老骨头。” 老头选了张靠窗的桌子,耷拉着眼皮,嘴里一杆烟锅吐雾吞云。 不多时,酒壶酒碗端上了桌面,可看分量,却显然不止三角,还多了一颗清洗干净的新鲜牛头。 “夜路不好走,赠客官一份酒菜。一个人喝闷酒忒不痛快,我陪您老碰两盅?” 说完,也没等对方回答,路左便拉开板凳一屁股坐到了对面。 “这……” 老头眨巴两下眼睛,“如此大方好客的掌柜,可不多见咯。” “像您这般面善的老人家也不多见,尊老爱幼嘛。” 三言两语之间,路左脚尖勾来一只火盆,用刀子削肉烤炙,些许盐粒撒上去,粗犷原始的烹法倒也别有一番风味。 肉片烤得油润微焦,火候正好,落在老头面前的盘子里。 “请。” 老头却没动筷子。 “小老儿是来客,路掌柜是主家,第一块肉第一口酒,该是主家先请。” 路左咧了咧嘴,也不客气,斟酒满杯脖子一仰,朝老头亮了亮喝干的碗底。 见状,老头这才给自己倒了半碗,慢条斯理小口抿着。 “听客官口音,不是辽东人?” “小老儿是京师人氏。” “天子脚下遍地生财,客官一大把年纪,如何舍得了那金银窝?” “唉~时势如水人如舟,水往低处流,人也就落魄咯。” 老头唉声叹气, “不瞒路掌柜,过去在京城,我也算是个有声有色的体面人,好酒好菜,配上雅致的小曲儿,那滋味呦~如今……” 轰隆! 窗外一声闷雷,辽东之地苍茫而辽阔,似乎春雷也比别的地方更加响亮震耳。 “如今,却只有风雷可听。” 推杯换盏小半壶酒下肚,酒气激得路左眼底发红,他听了这话,虎着脸,“啪”地把大碗往桌上一拍。 “客官此言,莫非是嫌弃小店粗鄙?” 老头急忙哎呀一声,“岂敢,岂敢,是小老儿酒后失言了。” “不成,不成。” 路左摇头晃脑, “客官嫌弃小店没声没色,我偏要争一口气。山野小店虽然上不得台面,搞不来雅戏,总不会缺下酒的乐子。” “乐子”两个字,他咬重了音。 “额……” 老头脖子一缩,“小老儿年事已高,实在有心无力呐。” “啊?” “再说,这大半夜的,姑娘们也太辛苦不是?” “啊???” 路左一瞪眼,“甚么话,我卖的是酒肉,又不是皮肉。我是说,给你来段评话听听。” “路掌柜还懂这个?” “我不懂——” 路左抓起肩膀上的湿布,指了指牛头。 “它懂。” 啪! 湿布凌空一抽,恰如响木惊堂。 只听得,低闷的嗓音从桌上响起,竟真是那嶙峋的牛头开了口: “道听途说,聊以佐酒; “姑妄言之,如是我闻。 “看官想听甚么故事?是要雾里看花,还是光明正大?” 这年头,腹语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事了,老头也没被吓着,饶有兴致地点上一锅新烟。 “雾里看花何解,光明正大又何解?” “好叫看官知道—— “我等说书人搬弄口舌,只为讨口饭吃,故人故事讲得,时事却是不敢碰的。 “欲讽今日的昏君,反讲夏桀、商纣;要骂时下的奸臣,偏说秦桧、赵高。借古讽今,语焉不详,这便是雾里看花。 “所幸这山海关外,天高皇帝远,管他劳什子朱家徐家与沐家。嬉笑怒骂,百无禁忌,这便是光明正大。” 老头笑眯眯点头,“入乡随俗呗~” “如此说来,这里恰好有一折今人今事,新鲜出炉,唤作—— “魏忠贤自缢。” 老头眼皮一抖。 牛头娓娓道来: “魏忠贤,何许人也? “此人是古往今来第一权宦、奸宦,妖宦,也是天底下最可恨可笑的人物。 “可恨的是,他仰仗着瞎眼昏君的恩宠,窃弄国器,残缺天下,杀尽庙堂良臣,榨干黎民膏血,糟蹋大好江山; “可笑的是,他一介断子绝孙的残废,却认子认孙,做起子孙满堂的美梦。泼皮破落户的根底,字都识不全的盲流,却遍立生祠,配祭孔庙,与圣人争香火。” 说到这里,牛头一哂。 “阉人嘛,自诩天子真龙脚下的祥云,实则不过是皇家的夜壶,内里装满了秽气腌臜,又如何装得下良心,装得下廉耻?也难怪,至亲父母都没脸与他们相认。看官你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 “……呵呵。” 老头笑容古怪。 “所幸新皇登基,魏忠贤的好日子到了头,被一纸圣旨剥爵夺官,发配去凤阳看守皇陵。 “可即便这般,魏阉依然不知收敛,离京时,居然搜罗了金银珠宝四十大车,亡命家奴上千名。这排面,哪里是发配?亲王出巡也不过如此。 “新皇上本就是个好面子的,自然龙颜大怒,立派锦衣校尉前往缉捕。 “此时,魏阉刚走到阜城县,得了报信,自知死期不远。 “他正在床榻上辗转难眠,惊惶满枕,忽听得窗外飘歌声,却是一名没来头的白姓书生,